友人处看到一期新出的本地诗刊,匆匆翻阅几位熟人的诗作,虽显稚嫩,但不乏热情,记忆悄映当年做陕师大作中文系《太阳风》诗社社长时痴写诗歌的情形,不觉引燃对诗歌的点滴体味。
近读沈从文诗论,有关外国诗选,沈大师的卓识,诗人们对诗的笔下诠释,共鸣了我对诗歌的感悟。据我所知,从事写作者,开初多从写诗起步,由其间所得所积的素养,确让文笔颇为受益。这些皆因了诗的特质,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种精粹,不只语言,还有情景及意蕴,更有那文气,绝对是一种雅致的追寻。
沈从文谈及诗,“以清明的眼,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,不为爱欲所眩目,不为污秽所恶心,同时,也不为尘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厌烦而有所逃遁;永远那么看,那么透明地看,细小处、幽僻处,在诗人的眼中,皆闪耀一片光明。”
诗人凝眸,常以意象为起点,在灵魂深处,用看不见的画师般的巧妙手法,给读者具象可感地展出眼中闪耀的“一片光明”,从不做概括定性,那一双“清明的眼”,自会意象尽现感触,决无被动臆断式的图解。
诗常在表述简洁里,时时给人画面的凝结契合,诸多深味的景象惟妙惟肖,如在目前,真可看到颜色,触摸浮凸。每当看到有些诗作,景色画感正次第鲜活展开,让人有所触动,突然冒出几句貎似高大上的定性语言,让人如临断崖,一下无了兴味。也许作者本欲升华,不料深陷某种套路,让诗隐在情景后的张力杳然而失。
好的诗作者,当如丹青高手,将那图景意韵诉诸笔端,且有节制,留出空白,让人在语境中切身品味,受到启发,进行思维的再创造。如意大利诗人乔苏埃•卡尔杜齐的《在圣佩特洛民亚广场》:“塔的墙垛被时间的羽冀冲刷/还有庄严神庙的孤单”,“广场矗立的巨石/是我们祖先的手臂/在巍峨顶柱的巅峰,夕阳仍然幽幽/微笑,有紫罗兰清气的金黄”。时间,羽翼,巨石,手臂,夕阳,微笑,紫罗兰,金黄,一个个形象,一幅幅画面,动静结合,色泽搭配,构成了脑海里的形象聚合,蓄积出内在的热与力。
诗里诗外的能量感,抓心而来,你若伸出手臂,即在抚摸,在拥抱,在感受,没有概括聒噪的虚化煞景话,切切实实让你浸于其间,连呼吸都诗化了。
诗的飞入人心的翅膀
这翅膀,就是诗中无处不在的想象,读诗的人,常会随了那想象触角,被托举在了意境,深受感染,与诗人的心同跳在了一起,与诗的味道共融在了一起,欲辩已忘言,早为诗中人。
以卡尔杜齐《秋天的车站》为例,“灯光错落地/在树林间穿梭”,“睁开眼睛,冲入黑漆的幽冥/列车拖着长长的尾巴离去/站台留下我苍白的爱情/啊,那苍白的脸和告别的手帕/在黑暗中消失得无踪无影”,“轻倚窗栏/那优雅姿态的你是在思索/当你的眼神照耀我,我心中沸腾/而在你的笑容中盛夏在心跳”。列车等诸多形象,想象中人的情感在层层画面中穿梭,渐次伸张,看似庞杂,都在情绪里复合涌动,蕴藉了情爱的曼妙,连笑容都如盛夏般奔放,真要让人的心饧化。若无想象,一切只会是苍白式的平面,了无意境与情趣。
又如他的《下雪》,“缓缓地一片又一片,夜色的天空/飘舞着雪,没有生命的呼叫在城市回响”,“轧耳的时间自广场钟塔呻吟/穿过空中向世界散发岁月的叹息”。因着想象延展,雪在天空无言回响,时间也如人般呻吟叹息,内在的孤寂,随时都在滋长,生命主体意识的无言寻觅成了注脚。人生的确如斯,许多无奈转增了内心的苍茫与惶惑。
诗的勇毅奔搏的远方
诗有远方的呼唤,追寻向前的毅韧,无论平民,还是英雄,人生都有着或多或少远方追寻,见出不同况味与风采。
在卡尔杜齐的《皮得蒙》中,“向你欢呼,皮得蒙!你的河流/以忧愁的旋律自远方回响而来/像是你的史诗在叙述百姓/英勇的风采”,“夕阳的光正炽烈/照耀着隆巴底亚的平原/远方,味吉尔湖,像羞怯的新娘/扬起面纱”,“给烈士遗骸以仍然跳动的生命/给天使的光芒以长长的欢欣”。诗中所写及的忧愁的旋律,百姓英勇的风采,奋争的前赴后继,还在历史接续中回响,全没有人们常见到的如郭沫若诗般的激情四溅,雄纠纠的言语泼撒铺张,而是情感的波浪舒张,还带新娘样的羞怯,毫没掩去炽热,甚连那烈士的遗憾都在心跳,让天使的光芒长长欢欣,一片爱的乐融天地。
诗的星光里的游泳
大凡好的诗,秉具仰望星空的理想气质,是那星光里的痴心游泳。在这样的自由泳中,意念与感情表达伸缩自如,那柔顺而不流于伤感的星语,灵魂深处的高贵,玄奥冥想里的诱人气息,都让崇高理想、完美艺术与罕见心智高度融合。
法国诗人阿尔芒•苏利•普吕多姆就具这样的风采,他的《花瓶碎了》,“扇子一碰,瓶就裂了/瓶上的樱花随之凋零不过是微微触及/没有声音”,“在常人眼中,它变化不大/而那纤细的伤痕里/却传来低低的哭声/它碎了,别碰”。碎瓶的忧痛,真如心的破碎,眼虽不能细及,但它真的碎了,莫再去扰,让它在时间里平复吧。《银河》:“跟你一样,每一位姐妹/看似毗邻却遥远地发光/而成永恒的孤寂者/在黑暗里,静静燃烧”。星有人的孤独,热闹在银河也属表象,恒在的却是默然的执守与燃烧,直至终寂,仍余发热与力,尽自所能。《太阳出来了》:“浸透着忧伤的崇高的太阳/燃烧于荒芜的天空/静静的光辉不停地团成一体/众星的歌唱因此而和谐”,“接受那晨光永恒的洗礼/更有一切万物,包括偶像,神殿与牧师/全都以大地上的人类为依托/在洒满阳光的土地上,所有的生命都有所依凭”。太阳出来并不代表星光隐却,却是更大的默契与和谐,杰出与不朽,在人类与大地的依托中,阳光恩惠无私,以至生生不息,不由人有了图腾般的钦崇。
如果没有星光里游泳的气度,还苟且于对诗做得出就行,玩味即可,只会如郭沫若式的“我的我要爆了”,绝难达徐志摩《再别康桥》的艺境,更不会有海子新生代样的发散创造。
诗是拓扑的,一个诗作者,必经触动与冥思,智性与感悟,在新生创造中呈现诗的高贵与尊严,体现诗的不懈的理想主义色彩,方可实现创作的不息的自我超越。
2023年6月1日,读而写斋
作者巴漠:阅读写作者,文学学士,曾在省内外各种刊物发表文章百余篇,出版作品二百万字,著有诗文集《驼铃声声》,文论集《跋涉集》,散文集《水怡》,长篇小说《火山口》(陕西传媒网连载)、《黑石村往事》,小说《白马道》获中华文学星光大道、《今古传奇》第二届全国优秀小说奖,获2022年度网络“最佳诗词奖”。